忘記的事
幾天前,藝術家朋友跟我分享了 20 個他的創作點子。他一口氣把 20 個想法唸過,停頓了一下,問我一次太多資訊,會不會馬上就忘記了。我說不會,並從中選出了三個我最喜歡的想法,把我喜歡的原因告訴他。在我解釋完後,藝術家朋友很驚訝的看著我,驚豔道:「你記性也太好了吧!」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讓我語塞。我記性好嗎?怎麼我從來沒這種感覺?
四月大概是泰國最炎熱的日子了。我在四月的第一天來到暑氣和霧霾交纏的清邁,一下飛機時只覺得快要窒息。頭幾天胸口總是悶悶的,大概是身體無法適應這麼厚重的 PM 2.5。這次到清邁是和好朋友一起辦了一場 Retreat,我們邀請了約 40 個來自亞洲 12 個國家的web3 工作者一起到清邁,共同生活、共同工作、一起討論亞洲地區 web3 發展的未來。
九天共同生活結束了,此刻我正在回台北的飛機上。本想用搭飛機的時間好好看書,但發現心中有些躁動,似乎暫時靜不下來。我開始翻閱手機中的相簿,本想好好回顧過去這九天的生活,卻發現自己不斷往上滑,看到了六年前的照片(剛好我手機中只有六年的存擋)。
過去這六年生活變化不少,頭髮短了又長了幾回。看到自己和高中和大學朋友們的照片,有些人前陣子剛見過,有些人卻好久不見了。當時他們都是生命中好重要的人,但再重要的關係好像都能被時間沖淡。大學讀的是德文系,大家很喜歡沒有目的的混在一起。耍廢的德文是 faulenzen,我們每天最重要的話題就是決定今天又要一起去哪裡 fau。六年來漫無目的的時間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又一件需要「被妥善放置在時間空擋中的大小事」。
九天生活的最後一晚,我們在一個圓拱型空間中點滿了蠟燭,關掉所有的燈,點上令人舒心的香。圓拱的前端放了一把椅子,我們說,只有椅子上的人才能說話,其他人只能聆聽。近 40 個人一起坐在只有微微燭光的黑暗中,最開始一片寂靜無聲。一位越南女孩坐上椅子時談起了自己的生活,她說自己總是汲汲營營,以為挫折了只要再加倍努力就能弭補一切錯誤。她說她真的好累,我想我是真的感覺到了,那晚一起在圓拱中的 40 個人也都感覺到了,她累了,我們也都好累。
生活很重,好像一點小小的瑕疵都容不得。我們容不得彼此身上的瑕疵,更容不得自己身上任何一點的不完美。我們害怕瑕疵會逼走愛,於是死命地蓋住可能透了光的缺點,很努力,卻也累壞了自己。越南女孩說,也許她的課題不是無止境的努力,而是適時的投降。向生活投降、向完美的追尋投降。
共同生活的第五天是休息日,我們一行八個人一起搭著一台摩托車和一台小汽車來到了居所後山上的白色寺廟。進入寺廟中的我們幾乎沒和彼此說話,我們各自找了舒服的角落,坐著、站著、躺著,就這樣待在一起。那天稍晚我們回到同一個圓拱型空間,所有人躺在地上。我們把光打在圓拱的天花板上,玩起了手影遊戲,影子中有小狗、有鯨魚、有螃蟹,我們放音樂,笑笑鬧鬧。這天的笑鬧就好像是我們九天生活的縮影,不需要證明自己聰明、不需要假裝、時間也不再以效率衡量,只要好好的在一起,一切都會沒事。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只要大家好好的在一起,一切都會沒事。
像越南女孩一樣,我不知道怎麼投降,可能也沒想過要投降。藝術家朋友說我的記性好,但沒想到我卻忘記了這種最真摯的、最真實的人的連結。我們每天擁抱彼此,花了大半的時間告訴對方彼此有多特別、多值得愛和支持。工作什麼的討論都是其次,我們把對方當成人看,看見最深、最好的那一面。任何建立在這樣深刻關係上的東西,都不會出錯吧!我不想要忘記這樣的感受,彆扭地回到自己孤單的世界中。我想要重新思考時間,更多漫無目地的體驗,更多喜歡的人,給他們更多,也給自己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