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提筆時發現自己沒辦法定義 2023 年。本來想說 2023 是抽絲剝繭的一年,每個事件都更加認識自己一點、也接納自己一點,但發現這樣的抽絲剝繭不限於 2023,而是一輩子的功課。
在朋友的文章中看到「晴耕雨讀」四個字,想像自己也能成為這樣穩定的人,在晴雨之間游刃有餘,掌握自己,踏實耕作。可惜過去一年卻絲毫沒有這種感受,反倒覺得自己在溪水暴漲的洪流中,試圖抓住浮木,返回自己能耕作的那塊田地。當然再強勁溪水也有退潮的時刻,水面清澈,低頭可以看見水裡的小魚小蝦。
這篇文章中,我想好好記錄今年幾個重要的學習,提醒自己逆流也好、順心也好,一切都是過程。
目標能影響整體
其中一本今年看過最重要的書之一無非是伊藤穰一 (Joichi Ito) 的變革實踐 (The Practice of Change)。這是伊藤穰一的博士論文,沒有學士、碩士背景的他,這份論文來的令人驚奇,讓我看到一個實踐者也能將自己的經歷整理出一套論述,學術的樣貌很多元,不限於書本聰明 Book smart(請容我亂翻譯)。伊藤在文中提及 Donella Meadow 在 1997 年提出的「槓桿點 (Leverage Points)」,指出 12 個可以改變系統的支點。為什麼這些槓桿點讓我如此印象深刻呢?這得要回來講講我的故事。
從 2022 下半年創業開始,我知道自己想要處理的是階級流動。大方向的目標很明確,但因階級流動是各個社會中結構性的問題,要知道從何下手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2019 到 2021 年間,我在因緣際會下成為某個矽谷天使投資人的特助,後也隨之進入兩間台灣的創投短暫工作。創業初期,我帶著自己對創投、新創的認識,認為只要有好的商業模式包裝、成長計畫並且使用的「正確」的語言,我就能順利募資,並且開始創造改變。
公司成立最開始的想法是要幫邊緣化群體的孩子創造新的學習模式,讓他們透過學習探索世界,運用經濟模組減少他們的資源負擔,藉以刺激向上流動。我是個理想主義者,中國社群的朋友們管這叫「清真」,從頭想的都是以孩子的利益為優先,儘管硬是發想了一套商業模式,但顯然不是任何機構型投資人願意看到的回報速率。和不少投資人聊過之後,公司的賺錢能力不斷被質疑,到底這樣以解決社會問題為核心的公司能否位投資機構帶來快速回報?(編按:有,我們有找做影響力投資的人,但在快速疊代的市場中,目前影響力投資人都還是看中報酬,或只投至少 A 輪以上的公司。)
來自各方的投資人給了我們各種建議:要我們轉型處理公益信託;要我們改做企業 ESG;或要我們變成更著重交易的區塊鏈公司,再用盈利回頭資助想幫助的孩子。眼看著自己的存款水位一天天降低,我們最終妥協了,在 2023 年一月把方向轉換成以 ESG 為核心。我和 CoFounder Zoey 因此學了不少 ESG 相關的知識,從影響力評估到各國 ESG 法規和需求皆是。我們找到了一個切入點,搭配我們在印度、泰國的庇護所,變成某種用技術輔助的 ESG 顧問公司。我們一邊開發協助企業產出影響力報告的工具,一邊開始瞄準各種公司為他們提供 ESG 任何的服務,優勢是我們已經有不少庇護所合作,可以很快幫他們找到適合的案源。
每個合作中,我們都努力的想,到底如何同時讓公司獲利,又能讓庇護所受到需要的幫助。這代表我們做每件事情都有兩個目標,而多頭的馬車是沒辦法前進的。我們在兩個目標中拉扯,最後再次妥協,優先把目標設定為先讓公司生存下來。過了一個月,我發現自己的方向和庇護所的需求漸行漸遠,所有的服務都偏向獨惠出資的企業,我也漸漸迷失在這個為了賺錢而存在的事業中。我發現自己變得很焦慮、很不快樂,開始用經濟價值來衡量團隊上的每一個人,開始忘記他們獨特且美好的特質。自我懷疑埋在心中,慢慢的醞釀成一股無以名狀的憤怒,這股憤怒牽動我做的一切決定,讓我忘了自己是誰。
2023 年四月,我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因此和團隊協調之後決定先暫停手邊工作,好好定錨校準,重新看看我們所在的位置。我決定到泰國走一遭。
五月來到泰國,當時正是盛夏(甚至比七、八月都熱),也是芒果的季節。我花了幾天時間待在庇護所,和 23 個孩子一起踢足球、摘芒果、到河邊抓魚。足球踢得不怎麼好,整個庇護所中最小的五歲孩子在我眼中幾乎就是梅西;自己摘的芒果倒是能甜到心坎裡,好像整個夏天都被濃縮到了那顆金黃的果實裡。那幾天,庇護所主理人 Dang 說著自己和每個孩子的故事,透過每個故事慢慢把我帶回到我屬於的這個世界。
真正了解庇護所後,我更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我只有一個目標:找到庇護所的需求,和他們一起想出解決方案。接下來事情順利地令人不可思議,短短兩個月內,我們零開始募得了超過 50 萬泰銖,除了資金之外的需求也一項項到來。我的目標完全影響了事情的成果。
回到 Donella Meadow 的槓桿點,所謂的槓桿點是在一個複雜系統中可以敲動變化的重要節點,只要找到了槓桿點,就算只是小小的改動,都能創造極大的變化。而其中一個重要的槓桿點,便是這個系統的目標。最經典的案例是大富翁這個遊戲。大富翁遊戲的概念源自 1902 年出品的「地主遊戲 (The Landlord’s Game)」,最開始遊戲的目標是要展示單一稅制和租金制度如何使地主獲利、壓榨租戶,透過遊戲讓孩子學習資本化制度的不公。地主遊戲的規則和現在我們所知的大富翁相差不多,但大富翁的目標是讓玩家自己成為資本家,並且讓你的朋友們破產。光是這樣的目標變化,就足以讓整個遊戲翻盤,而在遊戲中所有人思考的方式也都被目標定義了。
如果把我的公司看作一個複雜系統,這個系統的目標不明確時會停滯不前,目標確定後則會影響系統中所有玩家了心態。身為玩家之一,當系統的目標是讓公司獲利,我的每一個行為、決策、乃至道德評判標準,都將被這樣的目標影響。而當系統的目標是滿足庇護所的需求時,我的一切努力都將回扣庇護所。前者讓我陷入高度競爭化的心態,而後者則讓我回歸自己的同理心。上週在一篇網友的貼文中看到這段話:
如果你本质上不认可某类东西,不管是一个理念,一波流行,还是一种价值判断,无论周围潮水如何涌动,都应尽量对其无动于衷。否则,人很容易被群体性动态裹挟。被这种你不喜欢不擅长但是被动加入的潮流挟持后,你就会变得不快乐,很内耗,而且浪费了本该投入在自己道路上的心力和时间。
我一直都認定自己是個立場明確、目標堅定的人,但沒想到在創業路上,為求生存,我也無法對身邊湧動的潮水無動於衷。我的價值觀不過是我成長背景、所處環境的產物,若無法有意識的自我凝望,我也只能順應於潮起潮落,心情、狀態都只能被外在定義,不屬於自己。
一個人做自己擅長的事情,自然就會放出光彩
這個標題的文字取自這篇訪談,在訪談中潔平說:「我現在覺得,管理者、Leader,或說這個團隊要做最終決定跟負最終責任的人,除了策略、方向、團隊之外,最最最重要的還有『了解自己』,把自己的長處發揮到最大,把短處避免到最小,這是一個很合理的做法,而且需要這麼做。」這我實在不能認同更多。
開始創業時,我想許多人都是想證明自己的。前幾年曾經有些我很在意的人告訴我:「你想做的事情都是慈善事業,成不了大事,怎麼不先掌握商業和市場再回頭從善?」當時的我很沮喪又氣惱,想著難道我一定要犧牲自己的理想才能獲得你們的認可嗎?後來因故和那些人漸行漸遠,但那份氣惱我始終放不下。我想要證明自己可以同時兼顧商業和社會價值,而這個想證明自己的念頭演變成了上面提到目標不明確的狀態。在兼顧商業這條路上我走得很辛苦,資本市場有很多規則對我來說都不甚合理,我無法認同那些價值觀,但卻又想要證明做得到。「想要證明自己」儘管有它的好,但凡事過猶不及,總是很難抓住平衡。到底要證明什麼?證明到什麼程度?想跟誰證明?
我們生活的世界充滿了高度的競爭,這些競爭來自對於稀缺資源的渴求。稀缺的資源除了物質之外,還包含了名聲、關注和愛。為了爭奪資源,自尊往往被放的很大,把自己撐得大大的,證明了自己才能拿到資源。在創業募資時我看到了那個被撐得滿滿的自己,好像我必須把自已塑造成一個別人喜歡的樣子,才有機會在市場上存活。那是一段把自己丟到深井裡的日子,「沒募/賺到錢就不准出來!」,這麼殘忍的對待自己。當時的我沒有把自己的長度發揮到最大,反而處處在和自己的短處搏鬥。
我想「了解自己」大概是個不斷放下的過程。放下你不認同的自己、放下別人的期待、也放下自己的期待。停下腳步來,告訴自己:「對不起,這我做不到,但我可以做其他的事情!」我非常喜歡在 Better Work Together 這本書中提到 Decentralized Leadership 的概念,所謂的領導力並不僅限於我們對「領導」的想像,不同階段、不同專案需要的能力不同,需要的領導人特質也不同。人非完人,我們有權力擁抱自己的長處,也有權力適時地揮揮白旗,倒下休息,讓身邊的夥伴幫助你。
找到你喜歡的人,並留住他們
在去年之前我從來沒有定義過「朋友」。因為工作和社群,我的身邊總是充滿了形形色色的人,儘管人們來來往往,但不免有些寂寞的時刻。有了社群媒體之後,人們和彼此的聯繫變得便利,我們不再需要特別約朋友出來,便可以從的動態中得知彼此近況。方便,但卻少了些主動性,有時也犧牲了交往的深度。
我喜歡「從前車馬很慢,書信很遠,一生只夠愛一人」的浪漫,喜歡和人促膝長談,喜歡認識一個人的喜惡、恐懼,也喜歡慢慢的相知相惜。前些日子聽學者朋友分享了一則學習習慣的研究,研究結論發現:當一個人透過真正理解學習一件事情時,他的腦波走向長、穩且慢;而當一個人是透過單純背誦學習時,腦波走向卻是短、急且快。短、急且快的腦波是壓力的來源,也讓人學習效率較差。我不禁想像,也許我們對彼此的認識也是如此,深沈且漸進的認識一個人,就是在真正的理解他。理解需要努力和時間,急不得,也不得急。認識一個人時,腦內的對這個人的知識網絡也慢慢建構,從點、線到面,認識的不只是社群媒體上呈現的事件單點,而是他的故事和動機。
過去的我從來不曾「選擇」自己的朋友,基本上是生活送了誰到我身邊,誰就是我的朋友。這樣的無意識讓我累積了不少「人脈」,但端著這些人瞧久了卻覺得疏遠。給自己的任務是,接下來要有意識的和喜歡的人相處,一步步把生活走到喜歡的地方,建立自己的「社群」。
社群是同氣連枝
既然說到了社群,那便來談談 2023 年花了很多時間的社群。2022年底除了開始創業,也因為認識了一些新朋友,一起成立了有趣的社群。關於什麼是社群,我們討論了無數次。在《很深的民主,需要很厚的共同體》書中,作者帶我們拆解了Communitas(社群性)一詞,在拉丁文中 Cum 是「一起」,Munus 是「義務」或「禮物」,而同一字根的 Immunis 則有「免除任務」的豁免意涵。Munus 是走向他者,而 Immunis 則是保持原封的自我。社群不斷在 Munus 和 Immunis 之中拉扯,透過張力形成了我們連結的網絡。
社群中若沒有少了「個人性」呈現的將是沒有主張的烏合之眾,而一旦「個人性」被過度強調社群即會失去其整體。只有在個人和整體之中取得平衡,不同的分子才有機會激起系統中的湧現 (emmergence)。過去一年對我來說影響最大的計畫無非是 Plurality(數位/多元宇宙),這是一門強調跨越差異合作的科技哲學,不斷在探討個人和整體之間游移的邊界。
要讓「個人」願意和「整體」產生連結,關鍵在於「關聯性」(Relevance),讓個人知道整體關乎自身。人類是說故事的動物,我們透過一段又一段的敘事形式對世界的理解。每段故事的編撰中,我們給予自己一個角色,讓自己和這個故事有關。當自己和故事產生了關聯,我們就彷彿走進了一段英雄旅程,付出也相應。在《 21 世紀的 21 堂課》中,哈拉瑞 (Yuval Noah Harari) 道出現代社會一大弱點在於,科技和政治交織讓世界體系發展愈趨複雜,其複雜之程度已經使一般人難以理解。無解的知識加深了決策階級的差異,深化既有決策者的權力,也讓其他個人的參與變得近乎不可能。當知識變成了特權,社會中重要的決策都將變得無關 (Irrelevant),這便是一個整體真正開始崩解的時刻。
世界如此,社群更是如此。我們需要知道自己和社群的關聯性,什麼都好,才有辦法參與。2022 年和朋友們一起發起的社群叫 da0,受到 g0v 零時政府的啟發,透過「多中心」的模式探索科技和數位民主的發展。不管是「去中心」或「多中心」都好,拿掉了主要決策的角色,故事必須由大家一起說。一但故事只由少數人口中說出,「中心」便會不證自明。「中心」明顯事小,但個人感受的無關 (Irrelevance) 卻能讓彼此解離。
社群必須是同氣連枝,不管這些「枝」是對彼此喜好、對目標的理想、或共同學習的好奇心都好。故事存在個人心中,有了故事,一切都好說。
只有自己不好時,才會說別人的不好
不管是朋友或社群,一切都回到人身上。渴望連結的我們同時也害怕受傷,在保護自己和走向他者之間拉扯,希望自己和他者同氣連枝,但又希望自己是所有他者中獨特的存在。這段來說說,自己和別人的關係。
我很喜歡 Brene Brown,她是一位專門研究脆弱 (Vulnerability)、勇氣 (Courage)、羞愧感 (Shame) 和同理心 (Empathy) 的學者。上面這四個字都分別放上了英文,是因為之前和朋友 Renee 曾經聊過, Vulnerable 用「脆弱」來翻譯幾乎忽視了要對人 Vulnerable 時背後需要的勇氣。那樣的勇氣很難得,奠基於人和人之間的信任和連結,信任和連結創造安全感,有了安全感才有機會 Vulnerable。我們後來決定用「真情流露」來翻譯 Vulnerable:「真」是真摯的,是人類面對彼此赤裸裸的狀態;「情」來自我們心中,是對彼此的情感,也是自己的情緒;「流」顯示了情緒和情感的流動,標誌著我們建立的關係;「露」有顯現、表現的意思,透過流動展現最真實的自己。真情流露不是無的放矢,初見生人就掏心掏肺。真情流露是自我察覺,是放下自尊,把自己交給你相信的人。如果你也願意真情流露,那你便有機會擁有一段真摯關係。
在建立真情流露的關係之前,首先人需要對自己的覺察。覺察自己的偏執,卸下對自己的武裝。上週聽了心理師 Dr. Paul Conti 上的 Podcast,重新認識了 Defensive(有戒心的)這個字。在面對未知的環境時,我們往往需要全副武裝,戴上面具示人。Dr. Paul Conti 說, Defensive 的其中一種展現是「投射」(Projection),是把自己的恐懼映照在他人身上,告訴自己那些恐懼是他人的,不是自已的。舉例來說,創業時,我曾經嚴重的只用經濟價值衡量每一個人,把每個人沒有產值的事實無限放大,並在心中質疑他們;後來發現,我質疑的其實是自己的經濟價值,我害怕自己努力過後卻一事無成,不願意承認自己可能一事無成,是能把這些想法投射到別人身上,讓自己好過。
投射狀態中的我,有時會抱怨別人做得不夠多,但拉開距離來想想,其實我怕的是自己做得不夠。那樣的狀態讓我為了保護自己而裹足不前,我無法走向他者,也無法建立任何真情流露的關係。當時我會說別人不好,但那是因為我自己過得並不好。只有在真正承認了自己的偏執後,我才慢慢找回和他者建立關係的能力。
小結
「保持自己,走向他者」不只是 2023 年的學習,也是對新一年的期許。我希望自己走在喜歡的道路上,保持自己的樣子,不因潮水湧動而心移;也希望這條路上身邊有自己喜歡的人,契闊談讌,不因時移勢易而離散。